【人物志】卢比奥：“西班牙金童”面具下不堪重负的内心

asir2017

（原文发表于1月29日，作者为The Athletic网站的Jon Krawczynski，文章内容不代表译者观点）
从小在西班牙长大的卢比奥，有一个不得不做的抉择。年仅10岁的卢比奥就展现出成为职业运动员的潜力，并被要求在篮球和足球之间做出选择。
“当然是足球！”他说。卢比奥足球踢得很好，这项运动在西班牙很受欢迎，于是卢比奥便全身心投入到足球训练里，这持续了大约一个月。
然而卢比奥始终无法忽视他和篮球之间深厚的羁绊，他的父亲是一名篮球教练，哥哥是一名出色的篮球运动员。不仅仅家族背景在召唤他，篮球比赛的节奏、篮球撞击在硬木地板上产生的节拍，在卢比奥听来这一切就是音乐，他陶醉于分析球场上的各种角度和几何关系。卢比奥说：“我终于决定了，我太想念篮球了，这是我内心深处的东西。没有人强迫我打球，是我自然而然爱上了这项运动，爱上这项每一个细节都非常复杂的运动。”
从此，卢比奥开启了属于他的篮球职业生涯，奥运奖牌、世界杯冠军、世界杯决赛MVP……今年1月，效力于骑士的卢比奥宣布正式退役，长达12年的NBA职业生涯画上了句号。
站在聚光灯下近20年的时间里，卢比奥付出了代价。回想当初那位长相俊秀的14岁“西班牙金童”，将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这项运动，渴望开启NBA职业生涯。自进入联盟以来，卢比奥一直肩负着被媒体大肆宣传的压力，NBA生涯里经历了几次重大伤病，这些伤病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对卢比奥提出了挑战，以至于他不得不在第13个赛季按下终止键。
卢比奥的退役决定是在他宣布离开赛场解决心理健康问题四个月后做出的，他委婉地提到7月30日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夜晚之一”，并表示对自己失去控制的感觉导致他想结束职业生涯。
卢比奥在更衣室里坚韧迷人的性格，在球场上无私的球风和花哨的打法，赢得了球迷、教练和队友的一致好评，因此他的心理健康问题让很多身边的人为他感到担心。从卢比奥口中得知，他对篮球比赛的热爱一直是纯粹的，而他总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掩盖了在内心时刻折磨他的痛苦情绪。
“我是那种一直想保持积极态度的人，有时甚至会为此欺骗自己。而事实上你越去逃避，这些痛苦情绪会将你缠得越紧，我的情况就是如此，所以要忠于内心的自己。”卢比奥在西班牙家中接受电话采访时说。
卢比奥还没有做好公开他和心理疾病做斗争的具体情况的心理准备，他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他仍在尽力爬出深渊，现在能说的只有他究竟跌了有多深。“想起那些世界一片黑暗的日子，我还是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我脑海中有些东西总是挥之不去，如今我需要在外界的帮助下从内而外地重建自己。”卢比奥说。

很小的时候，卢比奥就展现出非比寻常的篮球天赋。2005年，年仅14岁的卢比奥就加入了尤文图特，成为西班牙ACB联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球员。2007、2008和2009年连续三年当选FIBA欧洲年度最佳年轻球员，即使他的家人们一直在想办法保护卢比奥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免受关注，人们还是为卢比奥在球场上的视野和传球手法感到疯狂。“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我还没有想象过成为一名职业球员是什么样子，我就已经成为其中一员了。”卢比奥说。
2008年奥运会卢比奥加入了西班牙国家队，在北京奥运会上和美国队争夺最后的金牌归属。这支由西班牙人组成的队伍将科比、詹姆斯、韦德、保罗和安东尼率领的救赎之队逼入了困境，西班牙国家队的17岁当家控卫没有一丝丝的退缩。“我毫无畏惧，从不考虑会不会犯错，总是想着事情好的一面，那场决赛我打得很享受。”卢比奥说。
卢比奥的数据并不亮眼——6分6篮板3助攻，但随着比赛的进行，很明显这位少年是西班牙国家队最重要的球员之一。最终西班牙队以107比118不敌美国队落败，韦德和科比领衔的美国国家队完成了救赎，洗刷了2004年雅典奥运会拿到铜牌的耻辱。不过，卢比奥的表现让他名声大噪。比赛结束后不久，卢比奥就接受了右手腕手术，和从小在电视上看到的球员同场竞技带来的冲击，让卢比奥在球场上感受不到任何伤病的痛苦。“我打得很开心，甚至只剩一条腿我都能打完比赛。”卢比奥说。

卢比奥和西班牙国家队在2009年欧洲篮球锦标赛赢得了金牌，十年后他又带领西班牙队夺下FIBA篮球世界杯冠军，同时卢比奥还荣膺了决赛MVP。这些球队是卢比奥的最爱，以及和大加索尔、小加索尔、费尔南德斯、纳瓦罗、埃尔南戈麦斯兄弟俩建立的兄弟情谊。卢比奥对这些人的喜爱和尊重帮助他磨练了对篮球比赛的态度，自己也从Youtube上的“网红球员”逐渐成长为真正的球场指挥官。
2009年卢比奥为参加NBA选秀大会做准备时，那些剪辑的精彩球场瞬间是大多数球迷认识这位头发蓬松的传球专家的全部渠道，选秀前去各支球队的试训情况都笼罩在神秘之中。森林狼在第五顺位选中卢比奥后，他在台下接受的第一次采访中被问及自己和哪位球员比较像时，卢比奥说：“我是里基-卢比奥，我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句话成为了卢比奥来到明尼苏达之后的座右铭，蕴含着一种专注于避免比较和忠于自我的哲学。十五年后，卢比奥坦言内心深处想要坚持这个信条比看起来要困难得多。“我希望真的能践行下去，我尝试过了。”卢比奥说。
选秀夜当晚的庆祝活动有些沉默，因为卢比奥在西班牙合同还存在很多不确定性，他和尤文图特的合同要买断需要超过650万美元，而森林狼只被允许为此支付50万美元，于是此后的两个赛季卢比奥还是留在了西班牙。
2009年卢比奥被尤文图特交易到了巴塞罗那，他还记得回到老东家的那场比赛被全场尤文图特球迷报之以嘘声，这件无法控制的事情深深地刺痛了他，让卢比奥早早地认识到篮球比赛里残酷的一面。“我有点忘记当时的感受，因为我不想一直记着。如果我一直放不下，那种感受会毁了我。对于当时只有18岁的我来说，那种冲击是超级巨大的，随后我就清楚意识到这不过就是一门生意。”卢比奥说。
从那时起，卢比奥开始努力隐藏情绪，不让外界知道在他孩子气的笑容和热情的天性之下究竟隐藏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是一个超级多愁善感的人，有时我不得不隐藏自己的感受，假装感受不到，不能让这些情绪影响到我在球场上的高水平表现。”卢比奥说。

效力巴塞罗那两个赛季后，买断费用终于到了一个森林狼可以接受的数字，于是卢比奥终于登陆了NBA。2011年6月20日，卢比奥和他的家人抵达了明尼阿波利斯圣保罗国际机场，走进行李领取区时，已经有100多名球迷、球队工作人员和啦啦队员等待着他。“我觉得自己像个摇滚明星，说实话，我不想站在聚光灯下，不过我也没有吐槽，当时的感受还是挺温暖的。”卢比奥说。
终于站上了森林狼主场标靶中心的球场，卢比奥内心异常激动。搭档年轻的全明星凯文-乐福，效力于成就斐然的主教练里克-阿德尔曼手下，卢比奥在NBA的舞台上崭露头角。卢比奥的传球角度匪夷所思，仿佛只有他才能找到，队友们接到他的传球常常感到意外，能轻松获得扣篮机会或大空位出手机会。那时候联盟里的后卫流行着罗斯、威少和德隆-威廉姆斯那样的打法，是卢比奥再次让传球这件事变得很酷。背后传球、不看人传球、行进间传球、跨越半场的空接传球，卢比奥展示着自己全能的传球技术。“那是真正的卢比奥，没有不尊重其他球队的意思，当时的我就是在享受比赛。相反，我一直在努力尊重每一个人。”卢比奥说。
靠着卢比奥的精彩组织和乐福篮板得分的爆炸数据，森林狼取得了21胜19负的战绩，冲击球队自2004年以来第一次季后赛之旅。2012年3月9日面对湖人的比赛至关重要，比赛还剩最后17秒的时候，森林狼还以102比101领先一分。之后科比撞到了卢比奥的膝盖，后者痛苦地倒在了球场上。森林狼主场从未有过此刻的寂静，卢比奥遭遇了左膝前交叉韧带撕裂，这次伤病让森林狼陷入了恶性循环，并彻底改变了卢比奥的职业生涯。“我一度觉得自己是无敌的，包括那次受伤，我也觉得影响不到我，迟早会康复回到球场。回过头看，还是不认为当时自己过于天真，我真的不认为自己会就此陨落。”卢比奥说。

整个康复治疗的过程一直持续到第二个赛季的前六周过去，随后又花了六周的时间卢比奥才恢复到理想状态。从伤病中归来的卢比奥打得更加谨慎小心，传球没那么大胆了，也不再愿意去冒险。偶尔有些时刻，卢比奥能有当初首发级别控球后卫的水准，但再也找不回新秀赛季那样的魔力。“我总是会想起受伤那天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不过话说回来，那个赛季我打得很开心，有点难以置信这一切的发生。”卢比奥说。
2015-16赛季开始前几天，和卢比奥关系亲密的森林狼篮球运营总裁菲利普-桑德斯突然死于霍奇金淋巴瘤病发。2016年卢比奥的母亲托娜因肺癌离世，母亲的死讯对于卢比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以至于他当时就想直接退役。卢比奥一边忍受至亲离世带来的痛苦，一边还要保持积极的职业态度，不让负面情绪影响到球队，换做任何人都会筋疲力尽。“我必须做些什么，必须上场打球，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不会后悔当初的做法，因为这一切就是我想要的。但与此同时，我希望能对待自己的内心更加坦诚一些。”卢比奥说。
卢比奥在森林狼又度过了一个赛季（2016-17赛季），可是他从未与当时的主教练汤姆-锡伯杜步调一致，最终于2017年选秀大会开始前被森林狼交易到了爵士。“回顾12年的NBA职业生涯，很多的第一次都是美好的，新秀赛季更是如此特别，森林狼在我心里永远有特殊的位置。”卢比奥。

被交易到爵士后的过渡期对卢比奥来说很舒服，这里和森林狼一样拥有很多中型球市的特点，场外生活方面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卢比奥很快就融入了爵士，这里有对待球员很好的传统，同时没有他在森林狼不习惯的期望标准。效力爵士的第一个赛季，球队赢下了48场常规赛，也让卢比奥在进入联盟的第七个赛季后首次尝到了季后赛的滋味。爵士首轮淘汰了雷霆，整轮系列赛卢比奥对位上打爆了威少，场均14分7.3篮板7助攻1.3抢断。“这是我在NBA面临的最大挑战，我从未以个人角度去思考，一直在想我们如何作为一个团队击败他们。”卢比奥说。
效力爵士期间，卢比奥和“A Breath of Hope Lung”基金会合作，为研究癌症筹集资金，以此纪念他逝去的母亲。卢比奥积极参与社区活动，喜欢爵士球迷的篮球知识储备和热情。“我觉得球迷也是比赛的一部分，我总是试图在我效力过的社区里留下影响，非常感激能有机会成为那些观看我们比赛的孩子们，成长过程中的好榜样。我们必须善用我们的知名度，要知道那些孩子们有时更愿意听我们的话而不是来自老师或者家长的。”卢比奥说。
卢比奥在爵士效力了两个赛季，随后在2019年夏天以自由球员的身份签约了正在重建中的太阳。在那里卢比奥待了一年的时间，和妻子萨拉迎来了儿子利亚姆的诞生。2020-21赛季重返森林狼，这一次温馨的重聚又因为疫情草草结束。

2021年休赛期森林狼将卢比奥交易到了骑士，起初还对加入一支当下没有竞争力的年轻球队抱有顾虑的卢比奥，很快就被骑士征服了。赛季初卢比奥在麦迪逊广场花园爆砍37分，带队赢下比赛，整个赛季卢比奥在骑士替补席上场均拿到职业生涯新高的13.1分，表现远超预期。经过多年苦苦寻找当初在森林狼打新秀赛季的状态，卢比奥这一次终于再次感受到那种无人可敌的状态。“当时我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处在完美状态，球队需要我高水平的表现，身体和精神上都是最佳状态，我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卢比奥说。
然而，2021年12月18日发生在鹈鹕主场的事情再次摧毁了这一切。骑士在比赛的最后2分30秒还落后鹈鹕两分，卢比奥接到乐福传球后持球突破，鹈鹕中锋瓦兰丘纳斯横移过来挡住卢比奥的进攻路线。卢比奥的左腿摔到了地上，同时他将球甩给了埃文-莫布里，2012年受过伤的左膝盖又一次变形了。
受伤后的第二天，联盟其他球员对这位最受欢迎的球员之一表达了同情，卢比奥再一次表达了积极的态度，并晒出了一段科比的采访画面。视频里科比说：“永远坚持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风暴最终都会结束。”
又是一年多的康复期，卢比奥从伤病中恢复了过来，但是某些方面，他的风暴仍在继续。“说句实话，我仍然认为我的风暴没有过去。我丧失了很多信心，为什么事情总是以这种方式结束？好不容易有一个状态很好的赛季，所有条件都成熟了，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挣扎，到最后还是如出一辙的结局？”卢比奥说。
最终，骑士在季后赛首轮令人失望的1比4被尼克斯淘汰，提前结束了整个赛季。卢比奥回到了西班牙，选择直面多年以来一直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的恶魔。在卢比奥的退役公告里，他说7月30日“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夜晚之一，我的内心跌进了无尽黑暗深渊”。

卢比奥过去曾与抑郁症打过交道，他本可以在母亲去世时找出根本原因。这一次的情况没有那么简单，伤病带来的痛苦正在消散，卢比奥本人认为导致他抑郁的根本原因或许并不是这些传统意义上的大事件，而是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的一些点滴的小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卢比奥想知道这么年轻就成为职业球员对他来说是否是最好的事情，特别是从14岁开始至今积攒了20多年的压力，是否摧毁了他和他的童年。“这很难，生活里有些事情的机会或许仅有一次。如果你不跳上那列火车，你永远不知道会把你带往何处。说句真心的，我多希望能享受一个美好的童年。”卢比奥说。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卢比奥进入联盟早期身上的孩子气如此明显，他内心的孩子试图冲破如此年轻就成为职业球员所带来的枷锁。最终，篮球成为了生活中最束缚他，给他带来最多压力的事情之一，而不是给他带来快乐。
因为篮球，卢比奥人在美国，而母亲远在欧洲接受癌症治疗；因为篮球，卢比奥不得不离开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儿子，随着太阳出征客场。每一次遭遇逆境，卢比奥都试图告诉自己和周围的世界，要不卑不亢要举止体面。久而久之，内心的矛盾和冲突让卢比奥忍受不了了。“我彻底迷失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必须要重建自己。我认为很多人在生活中都会有那个必须重建自己的时刻，因为他们已经对生活失去了目标和方向。幸运的是，我及时刹住了车。”卢比奥说。
家人、朋友、前队友和篮球界相关人士围在卢比奥的身边，表达支持和祝福。卢比奥开始主动寻求帮助来解决正经历的痛苦，并逐渐开始走出迷雾。“我知道我并不孤单，所以我觉得我说出来这一切时，人们会与我产生共鸣。大家都是人类而已，在不同的背景下经历着同样的事情。我们需要依靠彼此，依靠你所爱的人。这个过程异常艰难，相信我，我不会撒谎的。”卢比奥说。

退役之后，卢比奥过往的队友们都在称赞他在球场上的能力，但更多的是在称赞他场下的为人处世。太阳队友布克接受采访时说：“我会想念站在球场上的他，我永远拿他当朋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但是卢比奥对我的职业生涯影响很大。”
“身边人的赞誉和尊重，就是我的冠军奖杯。”卢比奥说，“我宁愿被视为一个好人，而不是伟大的球员。归根结底，人们会记住的是你这个人，以及你给他们带来的感受，而不是你球打得好与坏。”
重新振作起来的卢比奥，远离篮球比赛后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和满足。这是自2011年以来，卢比奥第一次可以和家人一起在西班牙的家中过圣诞节。“生活中的事情会发生改变，而你的记忆不会。这些以往会因为篮球而错过的美好时刻，如今我终于能享受了。”卢比奥说。
渐渐地，卢比奥又找回了自己，他最近几周的状态证明了结束职业生涯的决定是正确的。卢比奥说：“有时我也希望能有一个更好的NBA职业生涯，希望能拿到冠军。有时想起我的职业生涯又觉得，我打得很开心，很享受这一段旅程。你问我过程中有糟糕的时光吗？答案是肯定有。这不是个完美的童话故事，一路走来我学习到了很多，结交了很多朋友，成长了很多，享受着篮球比赛。”
虽然卢比奥的NBA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但不排除他重返欧洲赛场的可能性。随着情绪状态的好转，或许他会开始思考再次穿上篮球鞋，身体会给他怎样的回馈。对于那些一路走来所经受的考验，他还没有准备好彻底结束他的球员时代。“我希望不会，最终可能会再尝试一下，相信到时候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我。我会把自己的情况放在第一位，还没有彻底解决情绪问题，但我知道篮球是我的重要组成部分。”卢比奥说。
原文：Jon Krawczynski
编译：李太白